剛知道消息之後,頭馬上疼得嗡嗡作響。我吞了兩粒止痛藥,心情依然鬱悶,那不是眼淚可以解決的事。

我滿腦子都是你的臉。

你那長得像極了爸爸的樣子,基本上就是和藹版的我爸。到中學的記憶為止,你都是黝黑健壯,一雙大眼炯炯有神。

以前還在鄉村住的時候,「叔叔要來」簡直是比中彩票還開心的事。一年一次團圓飯,你會帶好多好吃的來我家,我每年都在心裡暗自興奮,畢竟那些「山珍海味」我一年都吃不了。還有好多好多的煙火,沖天炮、仙女棒,每次都買好幾百塊,讓堂哥和我們一起玩。好幾百塊,就是我爸媽一個月的工資,叔叔是literally讓我們「燒完」。

叔叔是爸爸家庭的兄弟姐妹裡,唯一一個比較有唸書的小孩。他操著一口流利的英文,也是一位游泳教練,英挺帥氣。和不諳英語,不修邊幅的爸爸形成了強烈對比。

但他們是我見過感情最好的兄弟。

我還小的時候,手機還不盛行。不說手機,連land line電話也是我中學的時候才有。在通訊這麼不方便的年代,兩兄弟每次過年一見面,就可以聊幾天。

你沒看錯,不是聊天,是聊幾天,沒日沒夜地在聊。

叔叔家境不算超級優渥,但也比我家好上十倍了。從我懂事以來,就知道他在Angkasapuri 上班,對於小時候的我來說,那是多麼多麼遙遠的事。Angkasapuri是在課本裡才能見到的建築物呢。他在國營電視台上班的事,也沒有聽他太提起,大概說了,我也不會明白吧。

我還是相信我會做電視人,某程度是叔叔影響的。長大加入演藝圈之後,去到Angkasapuri接受訪問,也因為叔叔的關係,讓那個地方顯得與眾不同。

記得小的時候,叔叔教我游泳。嬸嬸買了一套藍綠色的小朋友bikini給我。

去到波德申(那時候去波德申簡直比去愛琴海更幸福),海水好鹹好鹹。叔叔教我踢水,他的雙手讓我抓著,然後我的臉要埋進水裡,一直踢一直前進。我記得我抓他的手抓得好緊,不可理喻地緊。我好害怕,好緊張。結果克服不了,喝了好多海水,鹹到好苦,苦得我想吐。

結果學不會,還是沒大志地和堂哥堂妹玩潑水算了。

連一個國家級的游泳教練都教不會我,我真的是朽木不可雕。朽木還能浮水吧,嘖嘖嘖。

小的時候去叔叔家,那裡簡直是皇宮。我第一次去「整間都有空調」的家,有一個小型迴轉樓梯上到小閣樓,那裡是我的堂妹的房間。粉色的床和粉色紗帳,還有很多芭比娃娃,芭比娃娃還有自己的「家」,羨慕死我。

嬸嬸也很明白我們家庭經濟拮据長大的孩子,從小也給我買芭比娃娃,雖然只有一個。給我買好看的衣服,有機會去吉隆坡就給我買好吃的。

叔叔最喜歡帶我去吃「記得食」,我第一次吃癡飯,簡直是驚為天人,才發現世界上有這麼好吃的食物。

最近這幾年,叔叔生病了。柏金森。行動變得緩慢,說話也因為肌肉不協調,變得模糊。

上一次去他家看他,嬸嬸說,他好久沒說這麼多話了,都是因為我們去探望,讓他精神奕奕。

上個星期,聽媽媽說,叔叔染上了Covid。

今天,叔叔走了。

原來在官方死亡數字裡,有自己親愛的家人的感覺是這樣的。

堂妹似乎很冷靜地簡訊我說:「爸爸不再痛苦了。」

沒辦法見上最後一面,馬上火化,沒辦法送行。

因為Covid而走的病人,特別孤獨。

叔叔很孤獨吧,在最後的時刻。想到這裡,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。

他痛嗎?醫生護士有安撫他嗎?他害怕嗎?

我不會有答案。我只知道,我現在的腦海滿滿的是那個黝黑健壯,手被我抓得好緊的叔叔。

他現在可以和爸爸,繼續沒日沒夜地聊天。

謝謝叔叔給我的幸福,雖然小的時候感覺遙不可及的事,長大已經擁有。

說不定也是叔叔給了我想像,我才用勇氣去擁有。

小時候去叔叔家。那時的我還不會站,所以嬸嬸用娃娃把我堆起來。後來這張沙發,搬到了我的家,應該也是我家幾十年來,唯一的一張沙發。